䷠〈艮下干上〉
遯为阴长之卦,二阴生于下,阴长将盛,阳消而退,当遯之时也。 能与时行而适得其宜,处遯之义也。 彖辞统言四阳,《彖传》专言九五者,以五为四阳之统,善用其遯而有致亨之道也。 遯而后亨,所以戒君子; 小必利贞,所以戒小人。 正所以全君子也。 六爻惟四阳当遯,其下初与二,本属阴爻,而爻辞仍主阳而言。 初言遯之几贵早见,二言遯之志宜固守,与四阳同义,何哉? 此见圣人于阴长阳消之际,为君子谋者至切也。 至九五一爻,《程传》以为遯非人君之事,故不主君言。 然古来智深勇沉,能善藏其用,为除奸反正之君,皆嘉遯而贞吉者也。 遯之时义,所以为大,不益可见乎。
遯,亨,小利贞。
此卦艮下干上,邪道渐长。 正人宜避,故名为遯。 卦辞言,君子当避小人,而又戒小人,毋害君子也。 亨者,其道亨也。 小利贞,言小人当存正道,不可恃势凌迫也。
文王系遯彖辞曰:君子之不能违者,时也; 小人之不可越者,理也。 此卦九五当位,而六二应之,似犹可以有为。 但二阴浸长于下,有小人胜君子之渐。 苟不稍为隐藏,则必身中其祸,故宜善自退避。 形于外者,不使嫌隙之或乘,默为维持; 主于中者,自得吾道之不屈。 盖遯则能亨,不遯则不亨也。 若小人凭浸长之势,凌辔君子,虽一时若可得志,然终非小人之福。 惟利正以自守,而勿侵迫于阳,乃得保其贞而无不利。 斯为小人计,当如此耳。
按:自古君子小人互为消长,君子往往以疾恶过严而不知遯,小人往往以比匪害正而不能贞。 卒之,君子既罹其灾,小人终亦不能自保,以至于两败。 今卦象二阴已见,犹未及盛而偪阳。 君子虽不可遽求退避,坐观阴长。 然匡济之术,固宜默运。 而形迹之间,尤贵善藏。 使不至触小人之忌,而潜消其悍然害正之心。 庶几上可以安国家,而下可以明哲保身也哉。
《彖》曰:遯亨,遯而亨也。 刚当位而应,与时行也。 小利贞,浸而长也。 遯之时义大矣哉!
此《彖传》,乃释遯彖辞,以明君子因时而退之义也。 刚,谓九五。 当位,以德而言。 应,谓六二。 时,谓二阴浸长之时。
孔子释遯彖辞曰:卦名遯而辞又言亨者,盖时所当遯,必遯而后能亨也。 卦体九五当其位,而二应之。 君子尚有可为之势,小人犹有顺承之心,似不必过为引避。 然君子见几于未萌,防患于未然。 当此时而退逊自守,正其志而不降志; 恬澹为心,全其身而不辱身。 迹不示异,心不求同,通乎时之运用而与之偕行,所以亨也。 又曰小利贞者,二阴浸长于下,其气日盛,必至凌逼君子,为害国家,不利不贞,孰甚焉? 故以利贞戒之也。 夫以九五当位,若可不遯,而在二阴浸长,又不可不遯。 君子于此,恝然遽去,固非忠爱之初心。 显与抗衡,又惧危机之自蹈。 必因时而顺应,守义以化裁,进退绰然,亨其道而并以亨其身,此其时义,岂不大矣哉。 夫天地之不穷于剥,以其剥而能复也; 世道之不穷于否,以其否而能泰也。 君子之不穷于小人,以其遯而能亨也。 惟遯故亨,此君子所以贵审时耳。 盖遯者,临之反对也。 二阳为临,则曰刚浸而长; 二阴为遯,不曰柔浸而长,而止曰浸而长,诚以刚长可言,而柔长不可言也。 圣人为世道计,为君子谋,至深且切矣。 时义者,时在天,义在我。 善自韬藏,以俟时会。 消息相须,既遯则必壮,非达权而知变者,其孰能与于斯乎?
《象》曰:天下有山,遯,君子以远小人,不恶而严。
此《象传》,是言君子守正远邪之道也。
孔子释遯象曰:此卦上干为天,下艮为山。 天体无穷,山高有限,若将远而去之者,遯之象也。 君子体之,而得远小人之道焉。 君子之与小人,不容竝立。 然其所以远之之道,初非过为恶厉,以深拒之。 惟严于自治,以礼义廉耻为立身之大防,以正大光明为处事之大本。 毫釐不苟,尺寸不移。 则一正足却百邪,小人自远退而不敢近矣。 此不恶而严,乃所以为真严也。 夫峻以絶人之谓恶,庄以持己之谓严。 惟严则德威可畏,而人敬之; 不恶则乐易可亲,而小人亦自感化。 君子精义之学,与时偕行。 有遯之用,而不见其遯之形。 虽日与小人周旋,而不害其为遯也。 如谓耻与小人竝立,而必以远遯为高,则正人尽去,人君孰与相助为理乎。
初六,遯尾厉,勿用有攸往。
《象》曰:遯尾之厉,不往何灾也。
此一爻是见遯以早为贵,而惕其不可有为也。 遯尾,言不能早避。 厉,谓祸及也。
周公系遯初爻曰:君子与时偕行,时当可遯,即以早遯为贵。 今初居卦下,在遯为尾。 众皆决去,彼独迟留。 失事机之宜,而贾中伤之祸。 危且不免矣,况欲往而有所为乎。 惟奉身以退,静以待时可也。
孔子释初象曰:遯之机,贵先不贵后。 遯之理,宜守不宜进。 遯尾之厉,以不能早遯,而妄欲往耳。 若能早以晦自处而不往,则我不取灾,而灾何由至乎? 此见君子当小人道长,职居下位,时既不可往,而势又不能往,惟危行言逊,而静处以俟之,则藏其用于有待。 既以得嘉遯之贞,处其身于无危,且以获肥遯之利。 奈何甘为遯尾,率意躁进,以蹈攸往之灾也乎。
六二,执之用黄牛之革,莫之胜说。
《象》曰:执用黄牛,固志也。
此一爻是言,执中顺之德以遯,见遯之守宜坚也。 执,谓执缚之。 黄者中色,牛者顺象。 革,皮也。 说,解也。
周公系遯二爻曰:六二时值当遯,遂因时而退藏,守其中顺之德,决于必遯,执持甚固,而人莫能解。 犹执物者用黄牛之皮而莫之能说也。
孔子释二象曰:遯不以迹,而以志。 所志未固,则韬晦不深,系吝之私,所不免矣。 今二之志,确然不易。 沈潜中顺,虽万钟于我无加。 含章守贞,即三公不易其介。 故爻言执用黄牛者,固守其与时偕止之志,而不转移于外也。 盖君子处当遯之时,此身既已歛藏,此心尤宜坚忍。 苟挟持未密,而意气或形,此志遂为小人所窥,正恐执之者不坚,说之者纷至耳。 诚能识坚力固,确不可移,则中顺之德在我,自有所以遯之之理。 而固志之学在小人,并不见所以遯之之迹。 此其所为不恶而严也欤。
九三,系遯,有疾厉,畜臣妾吉。
《象》曰:系遯之厉,有疾惫也。 畜臣妾吉,不可大事也。
此一爻是言,遯不宜有所系,而深鄙其不能决也。 系,谓有所系累而不能遯。 疾,谓有损名之病。 厉,谓有中伤之祸。
周公系遯三爻曰:九三当遯之时,下比二阴,是危邦已不可入,乱邦已不可居,而犹恋恋于利禄而不忍释也,为系遯之象。 以理之得失而言,有欲而不能克,此行之疵也,其疾宜也; 以势之利害而言,遇患而不能去,此危之道也,其厉宜也。 夫系恋之私,断非君子立身之大道。 或用此畜臣妾,庶不嫌于比昵,而可得其欢心耳。 若以之当进退去就之间,如之何其可也?
孔子释三象曰:九三系遯之厉者,言其有所系恋而不能遯,则阴害中之,必有疾惫也。 然以之畜臣妾则吉者,盖女子小人,彼之事人者,原不过以阿谀取容,则我之结彼者,亦不过以私恩相畜。 系与不系,无足重轻。 若遯则出处大事,千古之名节攸关,一身之利害所系,岂可以畜臣妾之道而处之乎? 盖士君子一进一退,原有不可踰之大闲,稍识义理者,皆能辨之。 而身当其际,往往濡滞而不决。 此无他:其始也,鲜刚正之德、几先之哲; 其继也,有因循之心、觊觎之意; 其终也,贻身名之羞,致祸患之及。 皆此系之一念累之也。 可毋戒欤!
九四,好遯,君子吉,小人否。
《象》曰:君子好遯,小人否也。
此一爻是言,能絶富贵之念,而勇于遯者也。 好遯,谓舍其私好而决然以遯。
周公系遯四爻曰:九四下应初六,本有富贵之好,然其体刚健,能有以胜意念之私,而絶之以遯焉。 此惟以理制欲之君子,外不慕于纷华,内惟存乎道义,得遂其洁身之美,吉何如焉? 若小人值之,则徇欲忘返,日役役于所好,而必不能遯也。
孔子释四象曰:九四言「君子吉,小人否」者,盖营私之念,尽人之所同,而制欲之功,君子之所独。 惟君子明于时之不可为,能絶所好而必遯; 小人则牵于私情,何能以果遯乎? 夫君子小人,所异者其品,所分者其心,所辨者其义利邪正之介。 故君子之好遯,必心性明决,机先有坐照之神; 而气节刚方,临事无依回之念,然后超然物累之表。 所谓人各有志,不可以好爵縻,不能以荣名縶者也。 人亦审于吉凶之际,而勉为君子可矣。
九五,嘉遯,贞吉。
《象》曰:嘉遯贞吉,以正志也。
此一爻是言,见几而遯,有审时合宜之道也。 嘉遯,谓遯合其宜。 正志,谓所志者正。
周公系遯五爻曰:九五阳刚中正,而下应亦柔顺,似犹有可为而不必遯。 然时则当遯而有不得不遯者,惟能灼于几先,与时偕行,而无濡滞不决之志。 是遯之至嘉者,乃为得处遯之贞,而所处皆吉也。
孔子释五象曰:时当可遯,而或役志于功名。 此心已为外物所移,志必不能正。 然身处于遯,而或稍存其形迹,则此志必为小人所忌,遯亦不能嘉。 今五之嘉遯贞吉者,以其先几而动,不蹈遯尾之灾; 与时而行,自免系遯之厉。 且可去即去,凝然在中,而若不见其所守也; 可速则速,澹然于怀,而并不见其所好也。 盖能自正其志,则富贵功名不能动其念,故为嘉遯之贞吉耳。
按:阳刚以守道为要,故身退则亨。 九五以扶阳为贵,故嘉遯则吉。 君子诚能内存正志,而外与时宜,则匪独身名两全,而关于世道亦大矣。
上九,肥遯,无不利。
《象》曰:肥遯无不利,无所疑也。
此一爻是言,超然物外者,所以嘉其自得也。 肥,谓处之裕如。
周公系遯上爻曰:明决不足者当遯而不知遯,物欲系念者可遯而不能遯。 今上九阳刚,有必遯之志,而又居外无应,不为世累,故遯自裕如,有肥遯之象。 处进退之间,随在皆优游之境也。 历宠辱之交,无入非自得之机也。 何不利之有哉!
孔子释上象曰:上九肥遯无不利者,其心不为物累,无所疑虑故也。 盖人心有所疑于中,即不能决于外,而利害祸福之念撄之,斯进退出处之道失矣。 此上九之无疑,不同于九三之系遯,竝不同于九四之好遯耳。 大约士君子出处之道,必视其所际之时,与所处之位。 不宜有一毫偏滞之心,可行则行,可止则止。 上九之肥遯,亦顺其时与位之当然。 如舜处深山之中,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,浩浩落落,其胸中之经纶,自在天地间也。 此所谓肥遯者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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