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日讲易经解义卷十
天下之事,有不当损而损者,损下益上,损民益君是也; 有当损而损者,省文存质,去奢崇俭是也。 圣人画卦以损下益上示戒,而以损所当损为法。 统观六爻,下体本干,三画皆阳,阳过于盈,则损乎阳; 上体本坤,三画皆阴,阴过于虚,则益乎阴。 此一卦之旨也。 析观六爻,初二以益上之道言,初居下而益四,量而后入,故曰「酌损之」。 二刚中而益五,道义自持,故曰弗损益之。 三四以取益之道言,三阳上而阴下,是去其异己者,故曰「损一人」。 四资刚以济柔,是勇于改过者,故曰损其疾。 五上以受益之道言,五体柔居中,为虚心好贤,故曰「或益之」。 上居上益下,为因民而利,故曰弗损益之。 此六爻之旨也。 大抵损之时,贵乎损所当损,而必本之以诚。 诚以存质,则礼亦可杀。 诚以崇俭,则用无不节。 推之,初遄往,二利贞,诚于事上也。 四使遄,五或益,诚于虚己也。 上弗损,诚于益下也。 至六三一爻,卦之所以为损者也,戒其三,而杂取其两而专者,贵于致一也。 此又损之精义也。 宜彖辞首以有孚为训哉。
损,有孚元吉,无咎可贞,利有攸往。 曷之用,二簋可用享。
此卦兑下艮上,卦体损下卦之阳,益上卦之阴。 卦象损兑泽之深,益艮山之高。 皆有损下益上之义,故名为损。 卦辞言处损之道,既示以至诚之应,而又酌其用,虽至薄,而无害也。
文王系损彖辞曰:上之不能不取于下者,势也。 然当损之时,国用固不可缺,而民力亦易以匮,于此而复示以侈,则民有难堪,而将至于不继。 故必省文以存质,去奢以崇俭。 凡上而朝廷,外而军国,一皆示以诚实悃愊之意。 而烦文缛节,皆所不用,是之谓有孚也,是之谓损所当损也。 诚能若此,则其政尚忠,其俗尚愿,可以追太古之遗,何吉如之? 且不伤财,不害民,而无不节之嗟,何咎之有? 自其行之一时,若为权宜之计耳。 而要之,诚则可久。 即一时可也,千万世亦可也,是可贞矣。 自其行之于上,若为救世之权耳。 而要之,诚则可通。 即行之君,可也; 行之万邦臣庶,亦可也,是利有攸往矣。 夫损而有孚,则有四者之应。 是有孚者,致用之本也,而其用果何如哉? 盖国之大事,莫大于祀,而时当可损,则虽俭而不病于菲。 苟感以孚信之诚,而疴其虚文之饰,即二簋之薄,亦可用享矣。 祭祀可损,况其他乎! 夫损非上所当行也,而有孚则可行; 祭非上所当损也,而有孚则可损。 处损之道,诚莫切于有孚之用矣。
按:释此卦者,谓于不得已之时,不得不取足于常赋之外,但能有孚,则民自无不曲谅耳。 窃谓:此后儒之臆说,非知圣人系辞之旨者也。 先王之制,有节用,无加赋。 鲁年饥,用不足,有若犹以盍彻告之,岂因不足而遂可赋外取民乎? 且古者三年耕,余一年之食; 九年耕,余三年之食。 虽有凶荒,民无菜色,何至阙军台之需也? 苟且之术,后世无备者为之,安得以为有孚之道乎? 既非有孚,一时且不可行,况欲以为长久之规乎? 损之义,盖言盈缩随时,礼称其情,则杀礼不为嫌; 用适其宜,则俭用不为固。 祭祀尚然,凡百用度之间,宾客燕享,好用匪颁之类,皆在所损可知,此谓有孚则真有孚矣。 诚万世遵行之而无弊者哉。
《彖》曰:损,损下益上,其道上行。 损而有孚,元吉,无咎可贞,利有攸往,曷之用,二簋可用享。 二簋应有时,损刚益柔有时,损益盈虚,与时偕行。
此《彖传》是释损彖辞,以见损之义,无非与时为宜也。
孔子释损彖辞曰:卦之名为损者,盖以损下卦上画之阳,益上卦上画之阴。 是取闾阎之财,以充府库之用,损下而益上者也。 但君之富藏于民,民既穷于所损,则君不得以独益,是损之道,势必转而归上矣,此所以为损也。 夫当损之时,而诚有孚,损其所当损则吉而无咎,贞而利往,固不必言。 又曰「曷之用,二簋可用享」者,岂专以薄为道哉! 盖天下,时而已,时当丰而丰,即大牲殷荐不为奢; 时当俭而俭,即二簋不为薄。 是各因其时,而非谓其可常用也。 且是时也,岂独一享祀为然哉! 天下之事,凡理之当然,与数之不得不然者,皆时也。 观之卦画,则损下卦之刚以益上卦之柔者,非他也。 时有所当损,则阳不能以常伸; 时有所当益,则阴不能以常屈,此皆理数之不容违者也。 观之物理,则损其进极之盈,以益其退极之虚者,非他也,时不可以终盛,盈未几而损随之; 时不可以终衰,虚未几而益随之,亦皆理数之不容违者也。 卦画以时而成,物理以时而变,处损之道,岂有能外时者哉。
按:上下相关,本同一体。 益下则虽不加赋,而用自有余; 损下则虽善聚财,而用日不足。 不幸而遇损之时,但当节用以厚民,不可剥民以奉己。 即九庙之享,在所宜节,况其余乎? 此无他,天之运存乎时,君之行视乎天,损益盈虚之间,有必然之道焉,虽欲不变丰为俭不能也。 常存此心,则时赢尚当从绌,而时绌岂反可举赢也哉?
《象》曰:山下有泽,损,君子以惩忿窒欲。
此《象传》是言君子治心之功也。 惩,惩戒也。 窒,遏絶也。
孔子释损象曰:山下有泽,损兑泽之深,益艮山之高,损之象也。 君子体之,以为为学之要,无如损吾心之所当损焉。 吾心原自和平,偶有所触,遂发而难制,而忿生矣。 忿心一生,则不能观理之是非,而为血气所使。 君子当忿之未起,急宜惩之,化躁以恬,预拔其忿之根,则心体日休,安于宁谧之天矣。 吾心原自洁清,偶有所诱,遂动而难遏,而欲萌矣。 欲心一萌,则不能辨念之公私,而为外物所移。 君子当欲之未溺,急宜窒之,闲邪存诚,预杜其欲之隙,则心境光明,游于粹美之渊矣。 此诚得治心之要者欤。
按:忿欲,人所同患。 而有天下者,关系为尤重。 盖人君势处崇高,富有海甸。 雷霆之威,不可向邇。 嗜欲之奉,无有穷极。 稍一任意,而妄生于内,物诱于外,其害有不可言者。 古之帝王,守敬以澄其原,主静以絶其诱。 戒惧慎独之功既至,而见诸行事,发皆中节,必一怒以安民,而后所忿者皆义理之勇矣。 必欲仁而得仁,而后所欲者皆天理之正矣。
初九,已事遄往,无咎。 酌损之。
《象》曰:已事遄往,尚合志也。
此一爻是言,初能尽益上之忠,而又示以量己之智也。 已,止也。 遄,速也。 尚,指六四。
周公系损初爻曰:初九当损下益上之时,而有阳刚之才,上应阴柔之六四,是责难之任在我矣。 于是辍其所行之事,汲汲然速往以益之,无非求尽我之心,而损彼之疾,则事上之责已罄而可以无咎矣。 然初下而四上,以分言则殊也,以情言则疏也,虽有欵欵之诚,安能必上心之我谅乎! 又当量而后入,因事纳诲,相机进言,视上之所以待我者何如,而酌量其损之浅深,否则未信而谏,必有冒昧之讥。 己之遄往者,何以得効其忠,而终无咎也哉?
孔子释初象曰:初之已事遄往者,夫岂造次以干上乎! 初之志,固欲损四之疾,而四之志,亦欲求助于初,而损己之疾焉。 合志如此,初虽欲不急往应之而不可耳。
按:事上之道,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,惟知自靖而已,岂可有所瞻徇于其间哉! 然致主之心太急,不顾利害,触其君之怒,以至于偾事,则欲损其疾而反增其疾矣。 酌损云者,盖相度事机,法言巽言,随时上下,以求其有济。 实非怀私营而忘国事,观望而不往者,可得借口也。 故圣人交发其义,以为益上者准。
九二,利贞,征凶。 弗损,益之。
《象》曰:九二利贞,中以为志也。
此一爻是言二能守其贞,由心之自重乎道也。
周公系损二爻曰:九二与六五为应,而有刚中之德,是重名义,轻利禄,得在下之贞,而励无私之操者也,则身名俱泰而利。 若希心利禄,奔走于形势之途,举生平而尽弃之,则身败名辱,凶孰甚焉。 然是贞也,岂特一己之利而已,苟能即其守而持之不变,则直节之臣,朝廷之宝也。 法家之士,社稷之赖也。 其为益也,不亦大哉。
孔子释二象曰:九二之所以利贞者,以其居下之中,而抱刚正之德,一念是矢,惟知道义之足重,而有确乎不拔之志,故能不为富贵利欲所动,自守其贞而不妄求也。
按:此爻之义,有以贞士言者,有以贞臣言者。 贞士之益,洁身独往而至行可师,如伯夷穷饿而顽廉懦立,严光垂钓而山高水长是也。 贞臣之益,大节屹然,而百折不夺,如汲黯在朝而叛臣寝谋,董允秉政而僉壬畏惮是也。 两说皆通。 观二五上下相应,似君臣之义尤切。 故《程传》亦主以下益上言,而曰:能守刚贞,志存乎中,则有益于上。 若变为柔媚,适足损之而已。 语云:「山有猛兽,藜藿为之不采。」 由此言之,正色独立,招不来,麾不去之臣,人君安可一日少哉。
六三,三人行,则损一人; 一人行,则得其友。
《象》曰:一人行,三则疑也。
此一爻是言取友之道,当去损而乃获益也。
周公系损三爻曰:损之三爻,卦之所以为损也。 下卦本乾,而损上爻以益坤,有三人行则损一人之象。 一阳上而一阴下,有一人行则得其友之象。 故于同类之中,而有异类之间,是三人行也。 则损去一人,而使滛朋比德之徒,不得杂乎其间焉。 夫异己之人,既损之使行,则同德之友自可相孚而至,切磋黾勉,相观而善,此诚致一之道也。
孔子释三象曰:三人之中,必损一人,而使之行者,岂示人以不广哉? 正以三则心术驳而意见乖,反生其疑忌,而不能以相协,此损之所以为急也。 盖凡人之相与,惟其心之同而已。 苟精神不相孚,意气不相合,则羣党比周,固三也。 即一人之异,亦三也。 是皆不可以不损也。 精神苟相孚,意气苟相合,则二人同心,固两也。 即千百其朋,亦两也。 要皆不可以不相得也。 噫! 即交友而推之,君臣上下之间,亦何莫不然欤。
六四,损其疾,使遄有喜,无咎。
《象》曰:损其疾,亦可喜也。
此一爻是言,四能取人以为益也。 疾,谓阴柔之疾。
周公系损四爻曰:气质之偏,皆谓之疾。 六四当重大之任,而居阴柔,未免委靡不振,兹能藉初九之阳刚以济之,至诚延揽,使初汲汲而遄往于我,匡扶救正,以损其疾,不有喜乎? 夫上有虚受之美,下乃得尽献之忠。 取人之善,而愈己之疾,复何咎耶。
孔子释四象曰:人能无过,固为可喜。 今四有疾,而藉初以损之,则有过仍复于无过。 德业日新,亦可喜也。 盖进德以奋决为先,改过尤以疾速为要,况四身为大臣,有天下国家之责,使其疾一日未损,则斯世受一日之害,所望下之匡救切矣。 然良药未免于苦口,而忠言恒至乎逆耳。 苟无殷殷求助之诚,虽有嘉谋嘉猷,亦安从而入告乎? 贾谊有言:「医能治之,而上不使,可为叹息者此也。」 初九之遄往,亦在乎六四之能使而已。
六五,或益之十朋之龟,弗克违,元吉。
《象》曰:六五元吉,自上祐也。
此一爻是言五能虚中取益,而受天下之善也。 两贝为朋,十朋之龟,为国重宝。
周公系损五爻曰:六五柔顺居中,以膺尊位,是抱懿恭之德,虚心好贤,而不挟贵以自亢,故天下豪杰景从,能者献其才,智者效其策,发乎众心之诚,欲辞之而不得焉。 如或益之以十朋之龟而弗克违者,如是则羣策毕举,而百度有惟贞之美,由是而迓天休,由是而绵国祚,吉孰有大于此者乎。
孔子释五象曰:六五之获元吉者,非有心于必得也。 盖虚中好贤之诚,克当天心,故誉髦归之,共襄上理,祐以景福,而受天下之益也。
按:《书》言:「不宝远物,所宝惟贤。」 故楚人以二臣之善珍乎白珩,齐王以四子之功美于照乘。 十朋之龟,国之至宝,信乎惟贤,乃足以当之也。 然非圣君在上,隆之以殊礼,待之以至诚,则贤者亦不乐为吾用。 今六五为虚中之主,而有亲贤之德,则以君心感多士之心,即以人心格上帝之心,此卑以自损者,乃能大有所益欤。
上九,弗损,益之,无咎,贞吉,利有攸往。 得臣无家。
《象》曰:弗损,益之,大得志也。
此一爻是言,上九普其惠于天下,而得遂益民之志也。 得臣,能得人心。 无家,不可以家计也。
周公系损上爻曰:上九居损之终,受下之益既多,而欲自损以益下者也。 然必待损诸己以益人,则德有尽而惠易穷。 惟是因民之所利而利之,即天下自有之益以益天下,而可以无此咎矣。 是乃帝王荡平之政,而非驩虞小补之术,所谓贞也。 则加诸亿兆,泽无不被,不亦吉乎? 施诸遐邇,道可常行,不利有攸往乎? 由是民心日归,海隅日出之邦,靡不率服,而无有远邇亲疏之间也。 其得臣宁有家耶?
孔子释上象曰:上之于下,孰无益之之心哉? 然益出于己则所及有限,未能大得志也。 今弗损,益之,则惠出于己,无穷泽洽,于民甚广,无一夫不获其所,斯其志诚大得矣。 粤若唐虞之世,康衢击壤,帝力相忘,四海共安,耕凿之常,蒸民惟有云日之颂,巍巍荡荡,殆兹弗损,益之,得臣无家之象乎。 后世发帑救荒,亦一时䘏灾赈穷之典,而省徭薄赋,爱养斯民,惠而不费,要在平日。 有天下者,其必以纯王之心行纯王之政也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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