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道无进而不穷,人事无伸而不屈,故升后受之以困。 然一困而不振者,庸人也; 在困而能伸者,君子也。 砥节固穷,泰然不变其所守,则身困而道益通。 故彖着亨吉无咎之辞,而属之大人,所以敎处困之方也。 困以刚揜得名,似乎二四五为所揜之君子,初三上为揜刚之小人,乃爻辞则皆以处困者言之。 盖易为君子谋,固如此耳。 当刚揜之时,刚宜甚困,柔宜不甚困,乃二五刚中皆云利用。 九四虽不当位,亦克有终,而初三与上皆极危厉之辞。 盖天下惟阳刚君子,所遇多穷,亦惟阳刚君子,无往不济。 若阴柔碌碌,平居无防患之识,临事无济变之才,一往而败,固其宜耳。 易之贵阳贱阴,大抵类是。
困,亨贞大人,吉,无咎。 有言不信。
此卦坎下兑上,六爻阳为阴揜,不能自振,有困穷之义,故名为困。 卦辞言处困之时,当守贞处默,以善全其道也。
文王系困彖辞曰:困以困穷不能自振为义。 当此时者,君子为小人揜抑,力穷气沮,不克自展舒其蕴抱也。 然处困者,能乐天知命而不忧,正己无求而不怨,身虽困抑,心自亨通,则得处困之正道而能贞矣。 是贞也,非涵养素积于中,智识不淆于外者,未足以当此。 故惟有守有学之大人,敦仁安义而有自得之吉,知几固守而无自失之咎。 所谓亨而得贞者,此也。 苟非其人,不安乎义命,愤时嫉俗,形于议论,则虽有言,不能取信于人,适足滋多口之憎,而重益其困,大人岂如是乎? 此又处困者所当戒也。
按:天道不能有顺而无逆,人事不能有升而无困。 惟善处困者,超然世外,不为物累,故身困而心不困。 不善处困者,忿懑自鸣,招尤取怫,故身困而心益困。 然则当困之时,亦在人自审其所处而已矣。
《彖》曰:困,刚揜也。 险以说,困而不失其所亨,其惟君子乎。 贞大人吉,以刚中也。 有言不信,尚口乃穷也。
此《彖传》是释困彖辞,以明处困之有道,所以得亨也。
孔子释困彖辞曰:卦何以名困? 上下三刚皆揜于柔,是刚明之气不能发舒,正直之志无由展布,所以为困也。 然困何以得亨? 盖所谓亨者,不于其身,而于其心; 不于其时,而于其道。 以卦德言之,坎险而兑说,虽当困穷郁拂之时,乐天知命,此中泰然无累,原自有所为亨者。 穷居独善,常得而不自失,此困之所以能亨也。 其惟见真守定之君子能之乎! 苟非君子,必不能也。 其曰贞大人吉,何也? 以卦体言之,二五刚而得中,刚则不挠,中则不躁。 盖困之移人,非乘其柔荏,即因其矜激。 惟刚与中合,既不挠而屈于困,又不躁而重其困,所以守贞而为大人,有能亨之吉也。 其曰有言不信,何也? 以困时所尚者,宜用晦处默,反躬自信,虽困不足以穷我。 惟心失所亨,急于自明,所尚者口给,兴戎贾怨,乃为所穷,实自取耳。 可不戒哉! 夫当困之时,身可穷而道不可穷,盖道之所在,不充诎于富贵,不陨获于贫贱,无往而不得也。 如孔子之从我所好,颜色之不改其乐,湛然无为。 固不因困而得,亦不因困而失,适如其固有之初心而已。 若后世之士,身处困穷,或侈谈横议,或标榜相高,徒足以招尤而召谤,岂君子全身之道哉。
《象》曰:泽无水,困,君子以致命遂志。
此《象传》,是言君子处困之道,能守正而不屈其志也。
孔子释困象曰:泽以潴水,宜有水者也。 坎水下漏,兑泽上枯,泽中无水,困之象也,君子体之以处困。 凡纲常名敎所在,为吾志所欲成者。 若临难以求免,见义而偸生,利害之念动于中,是非之论不足惜,因循顾恋,是命不致,则志不得遂也。 惟委致此命于度外,论是非不论利害,毅然独往,惟欲求成其是,以遂吾不可夺之志。 则无愧无怍,可以对天地; 忘私忘家,可以质幽独。 吾志遂而亨莫大焉。 此处困之正道也。 夫君子居世,常则脩身俟时,命之在我者也; 变则成仁取义,命之在天者也。 惟居常尽其在我,理明识定,故遇变不惑,可以遂吾之志。 若夫一念慷慨,轻生赴难,发乎意气之动,而非循乎义理之实者,岂足以语此哉。
【今注】
潴:音诸,原为储存水的地方,此引申为储存水。
初六,臀困于株木,入于幽谷,三岁不覿。
《象》曰:入于幽谷,幽不明也。
此一爻是言,处困无术,身心交困而不克振也。 臀,物之底也。 幽谷,暗地。 三岁,言其久也。
周公系困初爻曰:初六居困体之下,即以阳刚处之,犹虑其不振,况阴柔乎? 既无出险之才,束手坐困,转侧受伤,犹臀困于株木而不得所安也。 且所居至暗,又乏观变之识,无知妄动,益陷于险,而终不能自出。 如入于幽谷,而三岁之不覿也。 曷望其有济乎?
孔子释初象曰:阳刚者明显,阴柔者暗昧。 初之入于幽谷者,惟其以柔居暗,迷焉而不觉,昧焉而罔通。 是暗于心者,自不能洞察于事,宜其益入而终无所覿也。
按:困六爻,刚为柔揜,不特刚困而柔亦困。 盖小人处心暗昧,既不明于邪正,又不明于利害,殚精劳神,思有以困君子,而先己自受其困。 如初者,居无安身之地,行无见天之日,良由心术之不明也。 故阳明为君子,阴暗为小人。 观人者亦在乎心术之间而已矣。
九二,困于酒食,朱绂方来,利用亨祀,征凶,无咎。
《象》曰:困于酒食,中有庆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二膺宠遇之隆,当竭诚以图济困之功也。 朱绂,王者之服,蔽膝也。 亨,当作享。
周公系困二爻曰:九二刚中,是其德能济困者。 以一己系天下安危之重,位高禄厚,任事贤劳,反足维縶其身,若困于酒食者然。 且上与五同德,眷顾日隆,其慇懃晋接之意,有加无已,又为朱绂方来之象。 如是则君之宠遇已极,人臣当此,宜如何以承之也? 为二计者,惟有殚心尽力,用格天享帝之诚,以矢股肱心膂之报,如享祀然。 虽时事孔艰,未免以征则凶。 然义所当行而吾行之,自不至于有咎耳。
孔子释二象曰:九二宠任之隆如此,盖以二有中德,自能尽忠竭智,济时之困,而有保邦致治之庆也。 然则困于酒食者,盖以一身之劳瘁,致天下之福庆。 身虽困而道则亨,凶与无咎,不必言矣。
按:事君之道,不避难,不辞贱。 言乎臣职之当然,凡委贽者所同也。 然宠寄愈重,则报称愈难。 遗大投艰,其责尤无容旁贷。 人臣处此,诚一不贰,勿以强弱利害动其心,勿以成败利钝沮其气。 竭股肱之力,而济不济听之天焉,斯为臣道之正乎。
【今注】
维縶:系绊、牵绊。 《诗经. 小雅. 白驹》:「皎皎白驹,食我场苗,縶之维之,
六三,困于石,据于蒺蔾。 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,凶。
《象》曰:据于蒺蔾,乘刚也。 入于其宫不见其妻,不祥也。
此一爻是言,不善处困者,益以致困,为可戒也。 石,指九四。 蒺蔾,指九二。 宫,谓六三。 妻,谓上六。
周公系困三爻曰:六三以阴柔之质,不中不正,处险极而用刚,不自度其才德,乃欲前推四以上进,而四之刚则坚于石也。 是反受其困,而不能动,如困于石然。 欲退倚二以图安,而二之刚则锐于蒺蔾也。 是据非所据,而不可依,如据于蒺蔾然。 当此之时,进退出入,无一可展舒,岌岌乎殆矣。 虽有上六以为应,欲求配偶,亦终失其所安,而不可得见。 有入于其宫不见其妻之象,是则祸必及身,而家随以丧,凶莫甚焉。
孔子释三象曰:据于蒺蔾,以三乘二之刚,非所据而据,其何能得安也? 故还而自顾,孤立寡援,一无依倚,至于妻不可见。 则众畔亲离,危亡立至,不祥孰大于此,所为凶也。
按:困之三阴,始相缔交,以揜其刚。 究之,初六之困,既以自陷于不明; 至六三之凶,更且自召其不祥,设心愈险,则召祸愈深。 惟上六处困之极,悔心渐萌,犹可转而得吉。 然则,为小人者,盍亦思所自反乎?
九四,来徐徐,困于金车,吝,有终。
《象》曰:来徐徐,志在下也。 虽不当位,有与也。
此一爻是言,拯人之困,有志者事终成也。 金车,指九二。
周公系困四爻曰:九四与初为正应,初方困于下,不能自振。 在四当急为救援,以图共济之功。 但以阳居阴,才力不足,弃之则不能坐视,欲往则不可径行。 迟回犹豫,其来也徐徐然。 至初之望援,岂不欲急于就四而前进哉? 祗为九二所隔,势不能通,若困于金车,不得遂进者然。 是其始也,四以己之所应,急难方殷,而才不能以速拯,为可吝矣。 究之相应者为正,中阻者为邪,邪不胜正,终无日隔之势,而有自合之理。 彼此相得而有终也。
孔子释四象曰:四之来徐徐者,其事虽若缓,而志实在下,其心未尝不切也。 人患无其志耳。 苟志在初,虽居柔不当位,才不能济,而始离终合,必得遂其相与,庶几困不终困矣。
按:九四方为柔揜,乃欲藉初柔以有终,何也? 盖君子之于小人,絶之未尝太严,所以示包荒之量; 与之不可太速,所以远朋比之嫌,故能用小人而不为小人所害。 此四之善行其志也夫。
九五,劓刖,困于赤绂,乃徐有说,利用祭祀。
《象》曰:劓刖,志未得也。 乃徐有说,以中直也。 利用祭祀,受福也。
此一爻是言,五以至诚感人,能解困而得亨也。 受伤于上曰劓,受伤于下曰刖。 赤绂,臣下之服。
周公系困五爻曰:九五上为阴揜,见蔽于近习。 下则乘刚,又逼于强臣。 是上下皆受其伤,而为剖刖之象也。 如是则臣下不为我用,而反为其所制,是为困于赤绂也。 幸其刚中而居说体,能善用其刚。 不动声色,从容和缓,乃徐而图之。 既不失之因循,复不伤于躁激。 卒之大权渐收,不忧旁落。 始受伤于上下者,今不终于伤,而可有说耳。 推此道也,至诚感物,莫如祭祀。 用是以感化臣下,而有不诚服者乎? 其为说也必矣。
孔子释五象曰:五之志本欲济困,今阴揜则蔽,乘刚则危。 身自受困如此,岂得志之时乎? 乃徐有说,本由中德而以直行之。 中则不偏,直则顺理。 开诚布公,困从此济,而志可得。 即用以祭祀,犹可以格神明,而受福祐,况在下之臣乎? 所以徐而有说也。
按:拯困之功,不在急躁,而在舒徐。 急则忿激误事,缓则从容观变,静俟机会,而易以成功。 如光武焚书而安反侧,宋祖谈笑而释兵权,得此道也。 汉唐末世,时际艰难。 羣小播乱,不思所以消导解散之术,轻发溃决,反致召祸,此皆不审于徐之故欤。
上六,困于格藟,于臲卼。 曰动悔有悔,征吉。
《象》曰:困于葛藟,未当也。 动悔有悔,吉行也。
此一爻是言,当困之极,惟悔过可以得通也。 葛藟,引蔓缠缚之草。 臲卼,动摇不宁之貌。
周公系困上爻曰:上六阴柔,处困之极,才弱时穷,欲动以求解,则识力不充,束缚而不能解; 欲静以求安,则事势所迫,又震撼而不能安。 为困于葛藟,于臲卼之象。 展转思维,才既不足有为,势复难于安处,动辄有悔,无往而不困也。 所以然者,惟柔而自废,失其处困之道,故至此极耳。 为上计者,若能翻然振作,兴起悔悟之思,以改其因循之习。 力反而征行则明作有功,而吉可知矣。
孔子释上象曰:上之困于葛藟者,以阴柔为累,无解困之才,所处未得其当也。 以未当而得悔,即以未当而能悔。 将穷则思变,动罔不臧。 是以吉之道而行,则其行为吉行矣,何困之不亨乎。
按:困五爻皆不言吉,而上独言吉者,盖物穷必变,困极则通。 因其悔心之萌,开以自新之路,困则凶,行则吉。 圣人所以挽回世道,砥砺人心,化小人而为君子,吉莫大于此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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