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济,水火相交,各当其用,天下万事已济之时也。 而卦爻之辞,皆有警戒之意,正以安不忘危,乃持盈经久之至计。 盖既济虽非有患之时,而患每生于既济之后也。 初之曳轮濡尾,则可保无咎。 二五虽相应,而不能下交以取益,则盛极而衰之渐矣。 三阳刚而有动众之虑,四居柔以远患为亟。 至上六怀亢满之志,有入险之势,载胥及溺,既济可常保乎? 盖天下之理,时过则衰,日盈则昃,月盈则亏。 牙孽萌生,多伏于丰亨豫大之会。 故天地交而为泰,而有无平不陂之占。 水火交而为既济,而有初吉终乱之戒。 圣人之垂训切矣。
既济,亨小,利贞。 初吉终乱。
此卦离下坎上,水火相交,各得其用。 六爻之位,各得其正,故名既济。 卦辞言保济之道,当慎终如始,而固守其贞也。
文王系既济彖辞曰:既济以治定功成为义。 当斯时也,君明臣良,同心协力,处置咸宜,而事无不济矣。 但时当既济,则盛极将衰,虽处承平之会,常有不测之虞。 其为亨已小,岂不可畏? 保济者,正宜存心戒惧,祗畏以敬天,省惕以勤民,固守其贞,方为利耳。 所以然者,当济之初,多以谨畏而得吉。 及济之终,多以慢易而致乱。 始忧勤而终逸乐,人情类然。 此保吉弭乱之所以必利于贞乎!
按:水火交而为既济,犹之天地交而成泰也。 泰极则否,既济之反为未济。 盖一治一乱,天运之常,而所以制其治乱者,实由人事也。 三代以后,贞观之治,号称极盛。 然魏征之告太宗,莫切于十思十渐,不以内外治安为喜,而以居安思危为戒。 其于治乱危微之机,虑其不克终者,筹之熟矣。 图治者,所当三致意焉。
《彖》曰:既济,亨,小者亨也。 利贞,刚柔正而位当也。 初吉,柔得中也。 终止则乱,其道穷也。
此《彖传》,是释既济彖辞,勉守正而戒止心,所以通济道之穷也。 济下疑脱小字。 刚正,谓初三五。 柔正,谓二四上。 初吉,指六二。
孔子释既济彖辞曰:时当既济,治定功成,丰亨之盛已过,而衰微之兆将开,其所为亨亦仅得其小者耳。 然非守之以贞,虽小亨,岂易保乎? 故辞言利贞者,卦之六爻,初三五以阳居阳,是刚得其正,而当乎刚之位。 二四上以阴居阴,是柔得其正,而当乎柔之位。 刚柔正而当本位,则刚能励精以图治,而不好大以生事; 柔能持重以固守,而不因循以滋弊。 保济之所贵乎贞也如此。 其初之得吉,以六二当济之初,柔顺得中,柔则敬慎而不渝,中则善用其柔而不过,有谨畏之小心,无废弛之失事。 济道方兴而得吉宜矣。 至终之所以乱者,非终自为乱也。 当既济之终,人皆有苟且安止之心,则始之忧勤渐衰,终之怠荒日起,将百度俱废,莫可支持,乱之所由生也。 使人无止心,乱安从生? 此济道之穷,人所自取,可不以利贞为兢兢乎!
按:既济之时,刚柔各正其位,极治之象也。 然济之初吉,不取刚正而取柔中,何也? 柔中则持盈戒满,任人守法,不事躁妄更张,而又非因循而止,故事治功成,自可久而不乱。 若止则过柔而非中,一切不为,有良法而不能守,有正人而不知用。 道穷则乱,所当深戒矣。
《象》曰:水在火上,既济,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。
此《象传》,见防患不可不豫,君子所以善体济也。
孔子释既济象曰:此卦坎水居离火之上,水能润下,火能炎上,相交而各得其用,既济之象也,君子体之以保济。 时方未有患也,常恐患生于所忽,每隐而不及觉,故贵用思,思以善其终也。 又恐患生于所伏,一发而不及持,故贵用防,防以谨其始也。 彻始彻终,反复结绕,既虑其患于未形,又严其备于未至,则虽患至而有弭患之道,济可长保而无虞矣。 从来都国家之患,常由于已治已安,《书》曰:「儆戒无虞,罔失法度。」 《记》曰:「禁于未发之谓豫。」 古帝王制治保邦,未有不深思远虑,防患于未然。 如成汤之危惧,大禹之克勤是也。 叔世之君,每恃其富盛而不谨于几微,遂驯致于祸乱而不可救。 如唐之明皇,宋之徽宗是也。 孰得孰失,有国者可不为殷鉴乎!
初九,曳其轮,濡其尾,无咎。
《象》曰:曳其轮,义无咎也。
此一爻见能敬慎于始,处于不败之地也。 曳轮濡尾,皆在下不前之象。
周公系既济初爻曰:初九当既济之初,刚而得正。 刚则有图济之才,正则又慎重周详,不敢轻为躁进。 其任事也重,若舆之将进,而自曳其轮,不轻进也; 其虑患也深,若狐之将涉,而先濡其尾,不轻涉也。 当济之初而谨戒如此,则防患豫图,衅隙不生,岂有终乱之咎乎。
孔子释初象曰:车以轮而行,能自曳之则不亟行矣。 今初之任事,长虑却顾,不急于求进,其慎重如此。 以义度之,必不至于颠车覆辙,所谓无咎也固宜矣。 此可见天下事,莫不成于持重,败于轻躁。 当济之初,无大险难,其患尚浅,防之犹不可不慎,况处遗大投艰之日乎。 古来英材济事,必以临深履薄,战兢小心为本。 才如武侯,克任大事,其所自明之语,不过谨慎而已。 其不敢轻于求济,乃能有济也。 此初之所以无咎欤!
六二,妇丧其茀,勿逐,七日得。
《象》曰:七日得,以中道也。
此一爻见守中以待时,方成保济之功也。 茀,妇车之蔽。 七日得,是阴阳之数穷于六,七则变而可通也。
周公系既济二爻曰:二以中正上应九五之君,同德相济,宜得君行道矣。 但五当济之将终,未免苟止之心生,任贤之意怠。 臣不得君无以行道,犹妇丧其茀而失其所行之具也。 然为二计者,中正之道,岂容终废? 惟待时而动,不汲汲于求行,久当见用,不犹丧茀者勿逐而七日得乎! 盖揆之理数,终将得君以行道也。
孔子释二象曰:二之能勿逐而自得,岂无故哉? 以其得中道,则济时之任有舍二不能者。 数穷理极,久而必合,所以七日得也,又何事于逐而后能得乎! 从来济世之君子,怀才抱德,不先时而动,不后时而废,以进退从违之机,在我而不在人也。 故畎亩乐道而任天下之重,己野旁求而成济川之功。 下固可以无求于上,上且不得不有求于下。 此主持济运者,尤当下贤礼士,用正人以行良法,庶可保吉而不至于终乱矣。
九三,高宗伐鬼方,三年克之。 小人勿用。
《象》曰:三年克之,惫也。
此一爻言,兵不可轻动,当以择人为要也。 鬼方,北方幽远小国。 惫,困也。
周公系既济三爻曰:三以刚居刚,当济之时,与上为应,内治将终,而或勤于远疴,以诛罚不庭14。 然险陷在前,难以骤克,有高宗伐鬼方至三年方克之象。 夫以高宗之贤主,伐鬼方之小国,劳民动众,迟之又久,其用兵之难如此。 若任用小人,轻启兵端,志在逞威挟忿,残民肆欲,其患可胜言乎? 故小人必在所勿用也。
孔子释三象曰:伐必三年后克者,则师老财匮,亦已惫甚也。 兵可轻举乎?
按:时当既济之后,承平日久,启多事之端于无事之日,舍内治而召外衅,皆小人为之也。 隋末之经疴西域,始于裴矩; 前宋之谋破辽,本于安石。 小人开边酿乱,贻害国家,此其较着者矣。 故曰:戎寇之祸远,小人之祸近。 圣人于用兵之时,每戒以小人勿用。 其在师之上六,与既济之九三,具有深意。 所以为万世训,岂偶然哉。
【今注】
不庭:《左传》隐公十年:「以王命讨不庭。」 杜预注:「下之事上皆成礼于庭中。」 不庭即不来朝觐见于王庭,即有背叛谋反之意者。 不庭或作不亭,亭为安定,不亭即不安定。 庭也有正直之义,《尔雅. 释诂》:「直也。」
六四,缉有衣袽,终日戒。
《象》曰:终日戒,有所疑也。
此一爻言,有备患之具,尤当存备患之心也。 缰当作濡,舟漏也。 袽,敝衣,所以塞舟之罅漏。
周公系既济四爻曰:六四柔而得正,当济之时,小心畏惧,过于敬慎,不恃其久安无事,凡所以拯灾弭乱之术,无不豫备,而其心犹不敢自安也。 每患变生于意外,祸发于不虞。 防之又防,如乘舟者虑或罅漏濡湿,而豫备衣袽,似可无患矣。 犹恐漏至俄顷而不及觉,终日戒惧,罔敢稍懈。 盖处过中之会,恐生苟止之心,慎之至也。
孔子釋四象曰:四之終日戒者,豈漫為無益之憂哉?其心誠有所疑畏,常恐一息不謹,禍患旋生。雖謀出萬全,不敢自信。此戒心之無已,而深於保濟者也。
按:既济之世,不有外患,即有内忧。 二者皆所当慎防也。 然内忧之所伏,每起于外患之既除。 若外无蛮方敌国之患,而内有失人败度之忧,则天下之罅漏,莫大于是矣。 在昔晋平吴乱,而晋自乱; 隋取亡陈,而隋自亡。 惟侈然恣肆,苟止偷安,不为终日计也,是安得不豫备而切戒之,如四之拳拳不已者乎。
九五,东隣杀牛,不如西隣之禴祭,实受其福。
《象》曰:东隣杀牛,不如西隣之时也。 实受其福,吉大来也。
此一爻言,处济者以实不以文,方可得时而保吉也。 东隣,阳也,指五。 西隣,阴也,指二。 杀牛,是盛祭。 禴,是薄祭。
周公系既济五爻曰:九五以阳刚中正为济之主,但济道将终。 若有一满假之心,未免骄侈易萌,文治有余而实意不足。 不如二当初吉,恪守中正之德,文不足而实有余,足以致济而辅五之治。 象如东隣杀牛,其祭虽盛,反不如西隣禴祭之薄,而能实受其福也。
孔子释五象曰:东隣之盛,不如西隣之薄者,以其时不同也。 二当初吉之时,不务虚文,能乘时图济,有真实受福之具,所以升平之福方来而未艾也。 若五当终乱之时,过于侈盛,安可不防维收敛,以保其吉乎?
按:人主当既济之时,坐享盛业,惟诚敬之心为祈天永命之本。 若此心一衰,徒事夸张,则治功不进,而倦且止矣,非所以格天心而膺多福也。 圣人谆谆垂训,以明济之时,宜畏不宜肆。 犹祭之时,在诚不在物。 主济者明于此义,可以得时而长保济矣。
上六,濡其首,厉。
《象》曰:濡其首厉,何可久也?
此一爻言不能防患以济险,为终乱者致儆也。 濡首,谓首尾俱溺。
周公系既济上爻曰:上六居险体之上,当既济之极,乃以阴柔处之,惟务为因循,玩愒偷安,委靡不振,至于末流,将险愈深而乱愈不可治。 象犹狐之涉水而濡其首,则身已沉溺,其何能济? 此正道穷之日,危可知也。
孔子释上象曰:上之濡首而厉者,盖自恃为济,怠心日胜,不能思患豫防。 一旦患至,而无其备,莫可如何。 惟有沦胥及溺而已,岂能久乎!
按:既济六爻,由离明而入坎险。 内三爻言已济之事,外三爻言由既济而开未济之渐。 可见保济之道,当安不忘危,治益求治,乃为长治久安之道也。 至上六,所谓终止则乱,天时人事危微絶续之关,圣人于此不言凶而言厉,正救时之深意。 欲人于不可久之中,求可久之道也。 如轮台之悔过,兴元之罪己,君子犹有取焉。 然乱至而图,不若未乱而防,尤为制治保邦之要道。 而处既济之日者,亦可有终无乱矣。
【今注】
愒:有二义。 一音慨,贪玩,荒废。 《尔雅. 释言》:「愒,贪也。」 《左传. 昭公元年》:“翫岁而愒日。」 杜预注:「翫、愒,皆贪也。」 二音憩,休息,休憩。 《说文》:“息也。」 段注:「此休息之息。」 「凡训休息者,引申之义也。 《释诂》及〈甘棠〉传皆曰:『憩,息也。』 憩者愒之俗体。」
轮台之悔过:指汉武帝的《轮台诏》,传统史学家以此为汉武帝的罪己之诏。
兴元之罪己:唐德宗的《罪己诏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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