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卦传
此上下经六十四卦之序,孔子因卦名以叙其次第之义也。 大抵易者变易也,如反需为讼,泰为否,随为蛊,晋为明夷,家人为睽,此不善变者也。 如反剥为复,遯为壮,蹇为解,损为益,困为井,此善变者也。 文王示人以可变之机,则危可安,乱可治,特在转移间耳。 可见后天之学,以人事赞天地之妙,条贯之中,具有精理,故名《序卦》。
有天地,然后万物生焉。 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,故受之以屯,屯者盈也,屯者物之始生也。 物生必蒙,故受之以蒙,蒙者蒙也,物之穉也。 物穉不可不养也,故受之以需,需者饮食之道也。 饮食必有讼,故受之以讼。 讼必有众起,故受之以师,师者众也。 众必有所比,故受之以比,比者比也。 比必有所畜,故受之以小畜。 物畜然后有礼,故受之以履。 履而泰,然后安,故受之以泰。
此一章是发明序上经之义也。
孔子意曰:序上经之卦,始于乾坤,终于坎离者,何也? 干,天也; 坤,地也。 自太极判而两仪生,动生阳而成天,静生阴而成地。 然后二气絪緼,化生万物,气以成形,而理亦赋焉。 是天地乃万物之父母,故乾坤居诸卦之首也。 万物既生,则凡飞潜动植,血气心知之属,盈塞于天地间者,皆物也。 故乾坤之后受之以屯,屯有雷雨震荡,充塞满盈之义。 然屯刚柔始交,形质初开,又有物始生之义。 物之始生,纯朴未散,知识未启,是物生必蒙也,故屯之后受之以蒙。 蒙者蒙昩而无全觉,又幼穉而难遂长。 物穉而不养,则无以遂其生,而天地之化育,几于息矣。 有开世觉人之责者,必思所以养之,故蒙之后受之以需。 需之象,饮食宴乐,养道也。 然饮食者,人之大欲,欲之所在,争端必起。 于是干餱致愆,酒醴生祸。 强凌弱,众暴寡,不至于讼不止? 故需之后受之以讼,讼则相援相倾,朋党必众,故讼之后受之以师,盖用大兵以平其争也。 然师者众多之义,众无所统则乱,必仰比一人以为之君,施政教,申约束,使号令一,而众志定,故师之后受之以比。 比者众所比辅也。 夫民之比我,谓我能畜养之也。 则必制田里,轻徭役。 凡所以道之而遂其生者,宜施于既庶之后矣。 故比之后受之以小畜。 民既富矣,礼教可兴也。 则必明彝伦,勅秩叙,凡所以教之而复其性者,宜施于既富之余矣。 故小畜之后,受之以履,履者人之所行也。 循礼而行,则上下有辨,亲疏有序,此心泰然,而天下各得其所,故履之后受之以泰。 斯则由庶而富,由富而教,而四海莫不乂安矣。
按:乾坤者,天地之太初也。 屯蒙者,人物之太初也。 有圣人出焉,为之养其穉而平其争,小罚则平以士师,大罚则平以司马。 使海隅日出,咸知大一统之义,而亲附于上。 然后畜以养之,履以教之,而荡荡平平,卒致久安长治之模,岂非王道之大成哉? 昔汤武除暴,以安天下,而即汲汲焉制助彻之法,申庠序之训,遂能使万民受保乂之德,国祚安磐石之固,用此道也。
【今注】
干餱致愆:有干餱而不与朋友分享,引来怪罪。 干,干湿之干。 餱,音猴,干食。 干餱原义为干的食物,这是饮食中最薄者。 另一说,干餱为点心、茶点。 《诗经. 小雅. 鹿鸣之什. 伐木》:“民之失德,干餱以愆。」 朱熹《诗经集传》:「言人之所以至于失朋友之义者,非有大故,或但以乾餱之薄,不以分人,而至于有愆耳。 故我于朋友,不计有无,但及闲暇,则饮酒以相乐也。」
泰者通也。 物不可以终通,故受之以否。 物不可以终否,故受之以同人。 与人同者,物必归焉,故受之以大有。 有大者不可以盈,故受之以谦。 有大而能谦必豫,故受之以豫。 豫必有随,故受之以随。 以喜随人者,必有事,故受之以蛊,蛊者事也。 有事而后可大,故受之以临,临者大也。 物大然后可观,故受之以观。 可观而后有所合,故受之以噬嗑,嗑者合也。 物不可以苟合而已,故受之以贲,贲者饰也。 致饰然后亨则尽矣,故受之以剥,剥者剥也。 物不可以终尽剥,穷上反下,故受之以复。 复则不妄矣,故受之以无妄。 有无妄,然后可畜,故受之以大畜。 物畜然后可养,故受之以颐,颐者养也。 不养则不可动,故受之以大过。 物不可以终过,故受之以坎,坎者陷也。 陷必有所丽,故受之以离,离者丽也。
此发明否以下诸卦之义也。
孔子意曰:泰者,天地交而二气通,气化人事交通之谓也。 然古今治乱,迭相倚伏,物无常通之势,故泰之后受之以否。 否者,上下不交,气化乖隔之谓也。 然乱极必治,挽救在人,物亦无终否之理。 故否之后受之以同人,此世运之循环如是也。 同人者,君臣同心,协力以济其否也。 既与人同,则能得天下之心,而人土财用,皆为我有矣。 故同人之后,受之以大有。 所有既大,或好大喜功,满盈为害,有未可保也,故大有之后受之以谦。 有大而能谦,则宜民宜人,受天百禄,可以长享其有,而乐以天下矣。 故谦之后,受之以豫,此君道当如是也。 夫人君能以谦致豫,则臣有钦若之思,民有从乂之志,无不丕应而随顺,故豫之后受之以随。 然人之喜悦而来者,非苟随也。 必上下同心,而有事于脩治,故随之后受之以蛊,蛊者政坏而振起之,必将有所事也。 既有事于励精图治,而后一代之大功,可以由此而起,故蛊之后受之以临。 临者遍临万国,有大无外之象。 大则可以照曜天下,而文明光被,赫然可观,故临之后受之以观。 天子炳大观于上,海内自观化于下,东西南朔,来享来王,而罔不合志矣。 故观之后受之以噬嗑,此治道之相因者然也。 嗑者合而为一也,然使直情而行,不加文饰,是为苟合。 其始虽合,其终必离,是当有礼以饰之,故噬嗑之后受之以贲,所为文以救质也。 贲者礼以饰情之谓,质而有饰,亨道也。 然饰不可致,致饰则繁文盛而实意衰,亨道反尽矣。 故贲之后受之以剥,所为质以救文也,此文质之变如是也。 剥者剥尽之义也,物尽则反,无终尽之理。 剥阳穷于上,则必反生于下。 天心隐而复现,人心息而复生,皆此理也。 故剥之后受之以复,此造化之机如是也。 人心一复,则天理之诚常存,人欲之妄尽絶,故复之后受之以无妄。 心既无妄,则善日积而崇高,恶日去而净尽,可以畜德而至于大,故无妄之后受之以大畜。 所畜既大,而优游涵泳,以俟其自化,是得养之义焉,故大畜之后受之以颐,颐者涵养之正也。 有大涵养,方有大设施。 未有养不豫而能动无不臧者,故颐之后受之以大过。 可见大过人之功,必由于盛养也。 此圣学之序也。 然凡事贵乎得中,若恃才妄动,则终过而失中,必有险陷之患。 故大过之后受之以坎,坎者一阳之陷也。 既陷于险,而求出险之道,则必有所附丽以自振作,庶可藉以免难。 故坎之后受之以离,离者一阴丽于二阳,有附丽之义也。 上篇始乾坤,而终坎离者,盖以水火共济,为天地间之至理也。
按:古今治乱,一泰一否,原自相循,全恃君臣一德,以保泰济否。 如舜得五臣,而拯昏垫之灾。 武王得十人而致遏刘之烈,用能朝野同风,天下顺德,此同人大有之明征也。 然史之赞尧曰「允恭克让」,舜之称禹曰「不矜不伐」,乃知谦以致豫,千古同道。 所以万姓归怀,百度具举,居高临下,教洽刑清,治道之隆,于斯为极。 至如持文质之流,察造化之几,敦一诚以养圣学,察人事以审时宜,内圣外王之学,莫备于斯矣。
【今注】
东西南朔:东西南北。 朔,北也。
昏垫之灾:昏暗而陷溺,喻指人民遭水患而陷于水深。 《书. 益稷》:「洪水滔天,浩浩怀山襄陵,下民昏垫。」 《说文》:「垫,下也。」 垫为下,引申为陷溺。
武王得十人:《尚书‧泰誓中》:「予有乱臣十人,同心同德。 虽有周亲,不如仁人。」 乱臣,治乱之臣。 十人:周公旦、召公奭、太公望、毕公、荣公、太颠、闳夭、散宜生、南宫适,以及文母。
遏刘之烈:遏止杀戮的功业。 《诗. 周颂. 武》:「于皇武王,无竞维烈,允文文王,克开厥后。 嗣武受之,胜殷遏刘,耆定尔功。」 烈,业也。 遏,止也。 刘,杀也。
有天地然后有万物,有万物然后有男女,有男女然后有夫妇,有夫妇然后有父子,有父子然后有君臣,有君臣然后有上下,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。 夫妇之道,不可以不久也,故受之以恒,恒者久也。 物不可以久居其所,故受之以遯,遯者退也。 物不可以终遯,故受之以大壮。 物不可以终壮,故受之以晋,晋者进也。 进必有所伤,故受之以明夷,夷者伤也。 伤于外者,必反其家,故受之以家人。 家道穷必乖,故受之以睽,睽者乖也。 乖必有难,故受之以蹇,蹇者难也。 物不可以终难,故受之以解,解者缓也。 缓必有所失,故受之以损。 损而不已必益,故受之以益。 益而不已必决,故受之以夬,夬者决也。 决必有所遇,故受之以姤,姤者遇也。 物相遇而后聚,故受之以萃,萃者聚也。 聚而上者谓之升,故受之以升。 升而不已必困,故受之以困。 困乎上者必反下,故受之以井。 井道不可不革,故受之以革。 革物者莫若鼎,故受之以鼎。
此一章是发明序下经之义也。
孔子意曰:序下经之卦始于咸恒,而终于未济者,何也? 咸有夫妇之义。 夫妇者人伦之始,天地者万物之始。 下经始咸恒,犹上经始于乾坤也。 自有天地,则气化形化而万物生,有万物则分阴分阳而男女辨。 有男女则阴阳配合而夫妇成,此有夫妇之所由也。 有夫妇则生育相传,而后有父子。 有父子则生齿日繁,不可无主,而后有君臣。 有君臣则尊卑贵贱,定分不淆,而后有上下。 有上下则制之节文为礼,处之得宜为义,莫不各有其措置。 此有夫妇之所致也。 夫本于天地,以为万物男女之防维; 错为礼义,以为父子君臣上下所托始。 夫妇所关大矣。 所关既大,则倡随之道不可不久,故受之以恒,恒者久也。 然特夫妇之道宜久耳? 若论君子出处之理,则盛满久者造物所忌,崇高久者祸机所伏。 物不可以久居,故受之以遯,遯者退避不居也。 然屯极则亨,屈极则伸,物无终遯之理,由退而进,势将壮盛,故受之以大壮。 壮必进用有为,而不可以徒壮,故受之以晋,晋者上进也。 然不审乎盈虚消息之数,而锐进不止,必有黜辱之伤,故受之以明夷,夷者伤害之义。 既伤于外,必反家以就安,故受之以家人。 此以君子之出处言也。 家道难齐,渐至于穷极,则父子兄弟夫妇之间,情义乖离,故受之以睽,睽者乖离之义。 人情既乖,则戕贼萌于一心,戈矛起于一室,而内难必作,故受之以蹇,蹇者所遇之蹇难也。 然物无终难之理,难极则反身脩德,正己可以正邦,而难可解散矣,故受之以解。 解者解缓之义。 难既解,则怠缓易生,偷惰荒废,必有所失,故受之以损。 自睽至损,皆由家道以推之于世道,以进退治乱之理言也。 损者惩忿窒欲,其功不已,则人心日微,道心日长,未有不蒙其益者,故受之以益。 益者迁善改过,其功不已则裕内利外,盈科以进,有若江河之决者,故受之以夬。 此以君子之理学体用言也。 夬又有君子决小人之象,小人决尽则君子必遇矣。 故受之以姤,姤者遇也。 君子既遇,则拔茅汇征,而同德相聚矣。 故受之以萃,萃者聚也。 君子既聚,则多贤効力,而大猷允升矣,故受之以升。 然爵禄非一人之私,升而不已则贪恋禄位,招尤犯忌,困必及之,故受之以困。 既困而不容于上,必降而伏处于下。 至下者莫如井,故受之以井。 自夬至井,皆以君子进退之理言也。 夫井久必淤,犹法久必弊。 道不可以不革,故受之以革。 革物之故而为新者莫若鼎,犹欲变成法者必操大权也,故受之以鼎。
按:下经始于咸恒者,盖夫妇为人伦之首。 汉儒所以言:「婚姻之礼正,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也。」 若出处之机,治乱之数,理学之消长,进退之合宜,其间盈虚消息,各有天时。 而匡救挽回,全赖人事。 圣人欲人于未变之先,防危虑患,以谨其微。 更欲人于将反之际,旋转乾坤,以救其极。 古大臣之持盈惧满,而不敢自暇自逸者,知此道也。 至于革故取新,如汤武能以开创为革,殷武周宣能以中兴为革,洵乎建大功者必在于揽大权哉。
主器者莫若长子,故受之以震,震者动也。 物不可以终动,止之,故受之以艮,艮者止也。 物不可以终止,故受之以渐,渐者进也。 进必有所归,故受之以归妹。 得其所归者必大,故受之以丰,丰者大也。 穷大者必失其居,故受之以旅。 旅而无所容,故受之以巽,巽者入也。 入而后说之,故受之以兑,兑者说也。 说而后散之,故受之以涣,涣者离也。 物不可以终离,故受之以节,节而信之,故受之以中孚。 有其信者必行之,故受之以小过。 有过物者必济,故受之以既济。 物不可穷也,故受之以未济终焉。
此发明震以下诸卦之义也。
孔子意曰:上文既明鼎为重器,而主此重器者,莫如大君之长子。 秉元良之德,居储副之位,所以上承宗社,下统臣民,故受之以震。 此以治道言也。 然震义主于动,物无终动,动极必静,天之道也,故受之以艮。 艮义主于止,物无终止,静极复动,亦天之道也,故受之以渐,渐者循序渐进也。 此以造化之气机言也。 气机动静,相因而生,如人学问,有渐则成章后达,自然理有归宿,犹女之得所归也,故受之以归妹。 既得所归,则万民归于帝王,万善归于圣贤,而圣功王道,无不极其盛大矣,故受之以丰,丰者盛大之义。 然使穷极侈大,欲败度,纵败礼,必失居安之道,故受之以旅,旅者寓于外也。 在外则心不自安而无地可容,不得不巽顺以求返于所居。 故受之以巽,巽则心入于理矣。 夫心能入理,自觉意味长而旨趣永,此怡说所由生也。 故受之以兑,兑则理说于心矣。 夫理可说心,自觉性情洽而睟盎着,此泮奂所由来也,故受之以涣。 此以圣学言也。 然涣又有离散之义,若人心分离解散而无所底止,非处涣之道。 必当制度数,议德行,大为坊表以节制之,故受之以节。 节道既立,则朝皆信道,野皆信法,百姓莫不中心诚服矣,故受之以中孚。 此以君道言也。 然天下事,又当因时制宜,不可徒恃其信,苟硜硜然不度时势,而必信必果,必至以过中而妨义,故受之以小过。 夫人虽不可过于信,然不可无过物之才。 苟才可过人,则必能拨祸乱,定太平,以成济世宁民之功,故受之以既济。 此以人事言也。 夫物至于既济,则其功已成,而数已穷矣。 然物无终穷,如天地不穷于运会之循环,万物不穷于化育之生息,人事不穷于治乱之倚伏。 终而复始,生生不息,故易以未济终焉。 此以气运言也。
按:此篇推之于治道,参之于造化。 微之为圣贤之学问,显之为帝王之治功。 验于人事,极于气运,总不出卦体所自具。 至于六十四卦,循环往复,变化相生,所为终则复始,贞下起元,先儒邵雍《皇极经世》一书,大指皆本于此。 真能贯天地之阴阳,究古今之变化者歟。
【今注】
睟盎著:《孟子. 尽心上》:「君子所性,仁义礼智根于心,其生色也睟然,见于面,盎于背,施于四体。」 睟,润泽貌。 盎,盛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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