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曰:「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。」 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? 子曰:「圣人立象以尽意,设卦以尽情伪,系辞焉以尽其言。 变而通之以尽利,鼓之舞之以尽神。」 (第一节注释)
乾坤,其易之绎耶? 乾坤成列,而易立乎其中矣。 乾坤毁,则无以见易。 易不可见,则乾坤或几乎息矣。 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 化而裁之谓之变,推而行之谓之通,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。 (第二节注释)
是故,夫象,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賾,而拟诸其形容,象其物宜,是故谓之象。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,而观其会通,以行其典礼。 系辞焉以断其吉凶,是故谓之爻。 极天下之賾者存乎卦,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,化而裁之存乎变,推而行之存乎通,神而明之存乎其人。 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 (第三节注释)
【解读】
这是《系辞上》最后一章。
首节谈言、意、象之间的关联,也是中国哲学思想史上的一个有名议题。 特别是王弼易学还以此而提出「得意忘象」之说,并藉以建立其义理派的易学。
第二节的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」更是当代西方哲学引进东方时,「形上学」(metaphysics)译文之由来。
第一节
子曰:「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。」 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? 子曰:「圣人立象以尽意,设卦以尽情伪,系辞焉以尽其言。 变而通之以尽利,鼓之舞之以尽神。」
【帛书】
子曰:「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。」 然则圣人之意,亓义可见已乎? 子曰:「圣人之位马以尽意,设卦以尽请僞,毄辞焉以尽亓变,而迵之以尽利,鼓之舞之以[尽」神。」
【今译】
孔子说:「书无法完全表达言辞,言辞无法完全表达意思。」 然而,圣人的意思难道就无法看得见吗? 孔子说:「圣人建立象征符号以极尽表达意思,设立卦爻以极尽表达实情与虚伪,系上卦爻辞以极尽表达他的言辞。 加以变化并使其通达,以极尽其利益,鼓舞他以极尽易道的神妙。」
【解读】
此节以孔子自问自答的形式,阐述言、意、象之间的关联。 卦象、卦爻辞的设立旨在突破表达形式的框架限制,以尽蓍策利用之神妙。 言,言语、言辞。 意,人的意念、想法。 象,象征。 情伪,情为实情,伪则是虚伪,或人之所为,已脱离实情。 系辞,为卦爻系上繇辞,即卦爻辞。
语言的表达有其限制,老子《道德经》所谓的「道可道,非常道; 名可名,非常名“。 可道之道,不是常道; 可名之名,不是常名。 书用以保存人的言语,但无以保存言语的全部。 言语可用以表达人的思想与意思,但其更为微妙之处则往往难以完全表达。 可见,书作为知识的载具,有其严重不足之处,距离圣人的旨意,仍是相当遥远。 因此设立了卦爻象,并为其系绑卦爻辞,这也是《周易》这本书的神妙之处。 它不只用言语来保存圣人之意旨,还用了象征性的卦爻象。
这里的书,虽然特别指的是《周易》这本书,言指的是相关的言语。 但实则可通用于所有的著书。
卦象是一套充满想象的符号,透过想象,让人跳出语言的思维框架,因此更能直达圣人之思维与意旨。
王弼以此章撰写《明象》及《明爻通变》。 其中《明象》可说是后世论述言、意、象的经典,并提出有名的得意忘象之说:「意以象尽,象以言着。 故言者所以明象,得象而忘言; 象者所以存意,得意而忘象。」 〈明爻通变〉则在阐述爻与变,并论及情伪。 「得意忘象」也成为王弼注解《易经》的方法学,不着于八卦卦象而直指经文义理,并以《彖传》与《象传》之说注解经文。
「得意忘象」说显然也受到庄子的影响,《庄子. 外物》:「荃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荃; 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 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 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。」
情伪之说,在魏晋之后,也成为人性论中一项重要的议题。 情并不是情欲、感情的情,而是实的意思。 大致而言,若就人性来说,情是性情,伪是性伪,人之所为,由于外在行为,经常背离人性(性情),伪又有虚伪之义。 因此与伪相对的情,则是性之真实。 如《论语》「上好信,则民莫敢不用情」,情就是实的意思,如孔安国:「情,情实也。 言民化于上,各以实应。」 朱熹:「情,诚实也。」
荀子人性论以人性本恶,善来自于伪。 《荀子》中又以「性伪」合称,义近于「情伪」:「性者,本始材朴也; 伪者,文理隆盛也。 无性则伪之无所加,无伪则性不能自美。 性伪合,然后成圣人之名一,天下之功于是就也。 故曰:天地合而万物生,阴阳接而变化起,性伪合而天下治。」
此节连续两个「子曰」,朱熹认为其中有一个是多余的,因「子曰」皆是后人所加,连续两个「子曰」并不合理。
【注释】
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:狭义而言,书专指《周易》一书,言则是指易书中的言语、言论。 意则指圣人之意,可以是文王,亦可以是伏羲。 虞翻:「谓书易之动,九六之变,不足以尽易之所言。 言之则不足以尽庖牺之意也。 」
《本义》:言之所传者浅,象之所示者深,观奇耦二画,包含变化,无有穷尽,则可见矣。 变通鼓舞以事而言,两「子曰」字宜衍其一,盖「子曰」字皆后人所加,故有此误,如近世《通书》,乃周子所自作,亦为后人每章加以「周子曰」字,其设问答处,正如此也。
崔憬:言伏羲仰观俯察,而立八卦之象以尽其意。 设卦,谓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,情伪尽在其中矣。 作卦爻之辞以系伏羲立卦之象,象既尽意,故辞亦尽言也。
《朱子语类》:立象尽意,是观奇耦两画,包含变化,无有穷尽。 设卦以尽情伪,谓有一奇一耦,设之于卦,自是尽得天下情伪,系辞焉便断其吉凶。 变而通之以尽利,此言占得此卦,阴阳老少交变,因其变便有通之之理。 鼓之舞之以尽神,既占则无所疑,自然行得顺便,如言显道神德行,成天下之亹亹,皆是鼓之舞之意。
又云:欧公说《系辞》不是孔子作,所谓「书不尽言言不尽意」者非,盖他不曾看立象以尽意一句,唯其言不尽意,故立象以尽之,学者于言上会得者浅,于象上会得者深。
按:欧阳脩认为《系辞》非孔子所作,此说为是。 甚至如朱子所说,既然「子曰」是后人所加,那么「子曰」也不必然是孔子所说。 《系辞》是汉儒整理当时所能取得的易学论述,编辑而成。 编辑者认为是孔子所说的者,则增「子曰」。 或者也可能当时所得的文本就有「子曰」。 然而,汉代经学昌盛,但又缺乏文献,因此利益之所在,造假之风也盛。 因此《系辞》的「子曰」当然造假的机会也很高。
【附录】
王弼〈明象〉
夫象者,出意者也。 言者,明象者也。 尽意莫若象,尽象莫若言。 言生于象,故可寻言以观象。 象生于意,故可寻象以观意。 意以象尽,象以言着。 故言者所以明象,得象而忘言。 象者所以存意,得意而忘象。 犹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 筌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筌也。 然则言者象之蹄也,象者意之筌也。 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,存象者非得意者也。 象生于意而存象焉,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。 言生于象而存言焉,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。 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,忘言者乃得象者也。 得意在忘象,得象在忘言。 故立象以尽意,而象可忘也。 重画以尽情,而画可忘也。 是故触类可为其象,合义可为其征。 义苟在健,何必马乎? 类苟在顺,何必牛乎? 爻苟合顺,何必坤乃为牛? 义苟应健,何必干乃为马? 而或者定马于干,案文责卦,有马无干,则伪说滋漫,难可纪矣。 互体不足,遂及卦变,变又不足,推致五行。 一失其原,巧愈弥甚。 纵复或值,而义无所取。 盖存象忘意之由也。 忘象以求其意,义斯见矣。
第二节
乾坤,其易之绎耶? 乾坤成列,而易立乎其中矣。 乾坤毁,则无以见易。 易不可见,则乾坤或几乎息矣。
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 化而裁之谓之变,推而行之谓之通,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。
【帛书】
键川,亓易之经与? 键川[成]列,易位乎亓中。 键川毁,则无以见易矣。 易不可见,则键川不可见; 键川不可见,则键川或几乎息矣。
是故㓝而上者胃之道,㓝而下者胃之器,为而施之胃之变,谁而行之胃之迵,○而错诸天下之民胃之事业。
【今译】
乾坤,就是易的蕴涵吗? 分为乾坤而排列,而易道就建立在里面了。 乾坤的卦画如果毁坏,那么就无法见到易道。 易道不可见,那么乾坤就几乎熄灭。
所以,形体之上而不可见者就是所谓的「道」,形体之下而具体可见的就是所谓的「器」。 顺应阴阳变化而裁断之,这叫作「变」,推动而行使这叫作「通」。 举行而措施至天下的人民,这叫作「事业」。
【解读】
阐述乾坤与易的关系,以及圣人如何变化为天下之事业。 乾坤也是阴阳之「元」,因此不言「阴阳」而言「乾坤」。 易以道阴阳,一阴一阳之谓道,易基本上就是以乾坤为内涵,没有乾坤,就无法见到易道及当中的天地阴阳变化。 相对的,如果无法见到易道,那么乾坤也几近于熄灭。 乾坤与易,密不可分。
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」是流传相当广泛的经典名句,现今哲学上有所谓的「形上学」,是从英文metaphysics 翻译而来,所据的经典即此章。 metaphysics 依现今流行的语义直译为「元物理学」,探讨的是物理世界之根源存在的议题。 但 meta一辞源自于古希腊语,有「超越」、底层(后设)之基础的意思。 因此就其字义来说,metaphysics 意思为超越物理世界的基础原理,这个字义与中文的「形而上者谓之道」的概念相当吻合。
【注释】
易之绎:緼假借为蕴,蕴涵、积聚、包藏。 《说文》:「蕴,积也。」 虞翻:「绎,藏也。」 韩康伯:「绎,渊奥也。」 孔颖达:「上明尽言尽意,皆由于易道,此明易之所立,本乎乾坤。 若乾坤不存,则易道无由兴起,故乾坤是易道之所绎积之根源也。 是与易为川府奥藏。」 朱熹:缔,所包蓄者,犹衣之著也。 易之所有,阴阳而已。 凡阳皆乾,凡阴皆坤,画卦定位,则二者成列,而易之体立矣。 乾坤毁,谓卦画不立。 乾坤息,谓变化不行。」 帛书作「易之经」,经典、经纬之经,于义亦通。
乾坤成列,而易立乎其中矣:列,原意为分裂,引申为行列、排列。 成列一语双关,既有太极生两仪的分裂之义,亦有天地定位,乾坤排列的意思。 孔颖达则以列为列位,六位之位,即「易立乎其中」的立,意指六位的列位。 爻立(列位)则展示出变化:「夫易者,阴阳变化之谓。 阴阳变化,立爻以效之,皆从乾坤而来。 故乾生三男,坤生三女而为八卦,变而相重,而有六十四卦,三百八十四爻,本之根源,从乾坤而来。 故乾坤既成列位,而易道变化建立乎乾坤之中矣。」
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:形而上,形体、形象之上,即超越形体形象,无形体而超越形体形象之上为之主宰者。 形而下,形体形象以下,即具有形体形象而可感知者,包括卦爻象与阴阳。 《日讲》:「自其超于阴阳奇偶之外,而不以形象囿者,形而上者也。 斯则大极真机,主宰夫有形之器者,谓之道,道固乾坤之精也。 若夫有形可见,有象可求者,形而下者也。 斯则有体有质,承载夫无形之道者,谓之器,器乃乾坤之迹也。 因乾坤自然之化,而制为七八九六之数。 刚柔相推,阴阳互易,不可为典要,惟变所适,故谓之变。 推此化裁之变而行诸日用动静之间,则吉凶明而趋避决,事无疑而行不滞,不谓之通乎?」
化而裁之谓之变:化,指阴阳之推移变化。 裁,裁断、制裁。 孔颖达:「化而裁之谓之变」者,阴阳变化而相裁节之,谓之变也。 是得以理之变也。 犹若阳气之化不可久长,而裁节之以阴雨也,是得理之变也。 阴阳之化,自然相裁,圣人亦法此而裁节也。」
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:措,施也,帛书作「错」。 《释文》:「错,本又作措。」
程颐: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。 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。 阴阳亦形而下者也,而曰道者,唯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,元来只此是道,要在人默而识之也。 (笔者按:「立天之道曰阴与阳」整段出自《说卦》,并非《系辞》。 程颐误引为《系辞》。 )
《本义》:卦爻阴阳皆形而下者,其理则道也,因其自然之化而裁制之,变之义也。 变通二字,上章以天言,此章以人言。
《朱子语类》:道是道理,事事物物皆有个道理。 器是形迹,事事物物亦皆有个形迹。 有道须有器,有器须有道,物必有则。
第三节
是故,夫象,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賾,而拟诸其形容,象其物宜,是故谓之象。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,而观其会通,以行其典礼。 系辞焉以断其吉凶,是故谓之爻。
极天下之賾者存乎卦,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,化而裁之存乎变,推而行之存乎通,神而明之存乎其人。 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
【帛书】
是[故]夫马,圣人具以见天下之请,而不疑者亓㓝容,以马亓物义,是故胃之马。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勭而观亓会同,以行亓挨㶚,毄辤焉以断亓吉凶,是故胃之教。
极天下之请存乎卦,鼓天下之勭者存乎辤,化而制之存乎变,谁而行之存乎迵,神而化之存乎亓人。 谋而成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
【今译】
所以,透过象,圣人能够见到天下最纷杂幽深而难以窥见之处,然后模拟它的形态容貌,用以象征所合宜的事物,所以叫它作「象」。 圣人因此能够看见天下的运动,并观察它如何交会与流通,进一步行使其典常礼仪。 系上卦爻辞以决断它的吉凶得失,所以称作「爻」。
极尽天下最纷杂幽深而难以窥见的,就存在于卦里。 鼓舞天下活动的,就存在于卦爻辞。 教化并裁断它的,就存在于变,推动并行使它的,就存在于通。 神妙而彰明它的,就存在于人。 安静沉默而完成它,不言语而让人相信的,就存在于德行。
【解读】
此段文字亦见于第八章,大抵在深化上一节关于变通之理的阐释。 朱熹:“重出以起下文。」
賾,音责,朱熹解释为杂乱,孔颖达解释为幽深而难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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